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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(2 / 2)

三人举起酒爵,一饮而尽。这桂酒是用桂花与米酒合酿而成的香酒,香气浓郁,李善德一入口,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,连新宅中那棵桂树开花也见不到,不由悲从中来,放下酒爵泪水滚滚。

韩承与杜甫都吓了一跳,忙问怎么回事。李善德没什么顾忌,便把敕牒取出来,如实讲了。两人听完,都楞在原地。半晌杜甫忍不住

道:“竟有此等荒唐事!岭南路远,荔枝易变,此皆人力所不能改,难道没人说给圣人知么?”

韩承冷笑道:“圣人口含天宪,他定了什么,谁敢劝个不字?你们可还记得安禄山么?多少人说这胡儿有叛心,圣人可好,直接把劝谏的人绑了送去河东。所以荔枝这事,那些衙署宁可往下推,也没一个敢让圣人撤回成命的。”

“圣人是不世出的英主,可惜……智足以拒谏,言足以饰非。”杜甫感慨。

“皇帝诏令无可取消,那么最好能寻一只替罪羔羊,把这桩差遣接了,做不成死了,才天下太平。良元兄可玩过羯鼓传花?你就是鼓声住时手里握花的那个人。”

韩承说得坦率而犀利。他和这两人不同,身为户部比部司的主事,工作是勾检诸部的账目,对官场看得最为透彻。

杜甫听完大惊:“如此说来,良元兄岂不是无法可解?可怜,可怜!”他关切地抚了抚李善德的脊背,大起恻隐之心。这一抚,李善德登时又悲从中来,拿袖角去拭眼泪,抽抽噎噎道:“我才从招福寺那里借了两百贯香积贷。一人死了不打紧,只怕她们娘俩会被变卖为奴。可怜她们随我半世艰苦,好容易守得云开,未见到月明便要落难。”杜甫也垂泪道:“我如何不知。我妻儿远在奉先,也是饥苦愁顿。我牵挂得紧,可离了京城,便没了禄米,她们也要……”

韩承玩着手里的空酒爵,看着这两位哭成一团,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子美你莫要添乱了——良元兄,我来考考你,我们比部最讨厌的,你可知是什么人?”

李善德擦擦眼泪,不解地抬起头来,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了?可见韩承脸色凝重,不似开玩笑,只好收了收精神,迟疑答道:“逋逃税赋之人?”

韩承摆摆指头:“错!我们比部最讨厌的,就是你们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臣。”杜甫皱皱眉头:“十四,你怎么还要刺激良元?”韩承

道:“不,我不是针对良元,而是所有的使臣,在比部眼里都是啖狗肠的逃奴。”

他一下暴出粗口,震得两人都不哭了。韩承索性拿起筷子,蘸着桂酒在案几上比划:“朝廷的经费赒给之制,两位都是熟悉。比如说你们上林署在天宝十四载的一应开销用度,正月里先由户部的度支郎中做一个预算,司金和仓部负责出纳,从左、右藏署和司农寺划拨出钱粮,给你们上林署。等这些钱粮用完了,我们刑部的比部司还要审验账目,看有无浮滥贪挪之弊——是这么个过程吧?”

随着韩承叙说,一条笔直的酒渍浮现在案面上,两人俱是点了点头。

“但是!圣人近年来喜欢设置各种差遣之职,因事而设,随口指定,全然不顾朝廷官序。这些使臣的一应用度,皆要从国库支钱,却只跟皇帝汇报,可以说是跳出三省六部之外,不在九寺五监之中。结果是什么?度支无从计划,藏署无从扼流,比部无从稽查,风宪无从督劾。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各路使臣揣着国库的钱,消失在灞桥之外。”

杜甫愤怒道:“蠹虫!这些蠹虫!”李善德却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,若有所思。

“我给你举个例子。浙江每年要给圣人进贡淡菜与海蚶,为此专设了一个浙东海货使。这位使者运作之下,水运递夫每年耗费四十三万六千工时,这得多大开销?全是右藏署出的钱。可我们比部根本看不到账目——人家使臣只跟皇帝奏对,而宫里只要吃到海货,便心满意足,才不管花了多少钱。”

杜甫听得触目惊心,而李善德的眼神,却越发亮起来。韩承拿起一块干面饼,把案几上的酒渍擦干净,淡淡道:“为使则重,为官则轻。你这个荔枝使与浙东海货使、花鸟使、瓜果使之类的,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

这哪里是抨击朝政,分明是鼓励自己仗势欺人,做一个肆无忌惮的贪官啊。李善德暗想,可心中仍有些惴惴:“我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,办的又是荔枝这种小事,怕是……”

韩承嗤笑一声,拿起敕牒:“良元兄你还是太老实。你看这上面写的程限:限六月初一之前——难道没品出味道吗?”

李善德一脸懵懂,韩承“啧”了一声,拿起筷子,敲着酒坛边口,谩声吟道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”杜甫听到这诗,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怀:“这是……太白的诗啊。”

韩承转向杜甫笑道:“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过得好不好。今年上元节还看到京城传抄他在泾县写的新作《秋浦歌十七首》,诗风不减当年,就是《赠汪伦》滥俗了点。”

一说起做诗,杜甫可来了劲头,他身子前屈,一脸认真道:“那汪伦是什么人,与太白交情多深,为什么太白会特意给他写一首诗,这些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,但单就这诗的做法,十四你却错了……”

两人叽叽咕咕,开始论起诗来。李善德不懂这些,他跪坐在原地,满心想的都是韩承的暗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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