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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1 章 金笼(2 / 2)

李斯焱拿玉勺敲了敲碗壁,漫不经心道:“朕许久没伺候过人了,不大熟练,你可要乖一些,免得朕没轻没重,伤着了你。”

他的思路很奇怪,前几日还把我关在地牢里随意折辱,今日却能和颜悦色地喂我喝粥,宠溺纵容全都来了,太后都没这个待遇。

我被他拉起来一口一口地喂,觉得自己像个被随意摆弄的小木偶人——玩完了还要拿去随葬的那种。

“我吃不下了。”

还剩半碗的时候,我喉头开始发堵——一个病人总是没有多大胃口的。

李斯焱目光冷了下来,讽刺道:“不好生吃饭,你打算一辈子当个痨病鬼?你乐意朕还觉得晦气呢,费了那么大劲把你弄回来,你以为就是为了看你躺床上装死的吗?”

他把一个绣了名字的荷包扔在我枕边,冷冷开口:“沈缨,昨日朕已经说了,朕可以让你弟弟做天子门生,光宗耀祖,也可以折断他的手指骨,打发他去芙蓉苑喂马,朕知道你不情愿,所以少不得用点手段桎梏着你,你听话了,你家人才有安顺日子过,明白了吗?”

看到荷包上明明白白写的沈川二字,我脸色一白,这是婶子做给小川的,他从不离身。

凶神恶煞地威胁了一顿后,李斯焱以出奇迅捷的速度换了一副面孔,跟个没事人一样,挂起温和的笑容,用勺子轻敲我的嘴唇:“别闹性子,把这粥喝完。”

我盯着那只荷包,强压下胃里和心里的难受劲儿,低声答应道:“好的。”

他满意极了,脸上甚至带了一点淡淡的真心笑意。

一面喂,一面道:“这才乖,以后就这样好好跟着朕,朕不会亏待你。”

*

李斯焱喂得开心,我却因为多喝的半碗肉粥,大半个下午都没睡好,脾胃绞痛,汗如雨下。

范太医摸着我的脉,不停地叹气。

“……几日滴米未进,猛然又吃那么多不克化的东西,脾胃不难过才怪呢。”他道:“肉糜粥不是不能喝,但哪有一次喝一大碗的?”

我恹恹道:“你和你的宝贝陛下说去,他逼我喝的。”

范太医不作声了。

我喉咙又是一酸,抱起小痰盂难受地呕吐起来。

李斯焱进门时正巧瞧见了我吐得死去活来的模样,锋利的狐狸眼含怒看向范太医,范太医有苦说不出,只低头道:“沈小娘子的底子太亏,虚不受补,今日进了过多不好克化的东西,脾胃便受不住了……”

我一边吐,一边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,半年前我也是生着病被李斯焱叫去了城墙上,吹了冷风后病情狠狠加重了,这回同样如此。

他总有本事把我本就不好的身子弄得更加糟糕。

范太医为撇清自己,噼里啪啦又讲了一大串我的病症,什么气血淤滞,什么经络失和,反正没一句好话,我抱着小痰盂茫然地听着,像是在听一个老水手描述一艘快要不能开的破船。

我挠挠下巴,好奇地问他:“既然我都这样了,那你不如和我透露一下,我大概还能活上多久?”

这一刻,一股森冷的寒气从李斯焱的方向飞射而来,牢牢钉在我身上。

范太医被我吓得脸色煞白,嘴唇都在哆嗦:“老夫不过一个大夫,怎能妄言你的寿数?你身子虽然虚,但也不到要数着日子活的地步,只要细心调养着,不落病根,便与常人无异了。

我哦了一声,颇觉遗憾。

面前罩下带着寒气的阴影,李斯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榻边。

他换了一身墨黑色的锦衣,衣边绣了一只长腿仙鹤,此刻那只仙鹤和李斯焱一同看着我,面无表情。

我被这凉凉的目光一盯,才堪堪反应过来,我又说错话了。

该死的职业病,这破嘴压根不听使唤。

“我就是问问罢了,”我找补道:“……没有旁的意思。”

下巴被他捏住,往上抬,李斯焱声音里掺着淡淡的怒意:“没有旁的意思?朕看你是巴不得让范崎生把你治死。”

面对鼻孔都在冒火的暴躁皇帝,范太医大概觉得自己再不跑就来不及了,悄悄提起药箱,以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过分矫健的步伐夺路而逃。

我下巴被李斯焱捏着,虽不太疼,但被羞辱的感觉当真不好受,我拼命忍着,才没有扭头躲开他的桎梏。

“以为这样就能逃得过去吗?别傻了,游戏规则是由朕来定的,你的命如今在朕手里,在朕玩腻了之前,你就保准见不了阎王。”他寒声道。

我一股子怨气冲上脑门,忽地把他的手挣开道:“……你不过一个人界的君王,还妄想能管得着天意寿数?我被你关在这儿,生不能生死不能死,就合该逆来顺受吗?”

李斯焱道:“有什么不好?朕是皇帝,紫宸殿是世间最金贵的笼子,除了自由,其他的东西朕都能给你,你想离开,想去和孟叙双宿双飞吗?好啊,来,你杀了朕,就能得偿所愿了。”

我笑起来:“陛下说笑话呢,我怎么敢动天下最尊贵的人?弑君是大罪,我若真做了,十族性命都难保,你明知我不敢,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?”

说罢,我的胃一阵绞痛,连忙抱起痰盂又吐了起来。

酸腐的粥米灼烧着食道,不好的气味在这香香软软的床塌间弥散开。

“心慈手软,迂腐不堪。”他居高临下地讽刺我,声音冷冽。

我吐出一口酸水,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双眼,李斯焱把我拉起来,不顾我周身秽物的味道,只是用帕子把我的花脸擦干净。

做完这一切后,他扳正我的脸道:“你也该从你那个仁义道德的桃花源里出来了,沈缨,这个世上没有诸天神佛也没有天理报应,人能倚仗的只有自己的手段和野心,既然你这两样都没有,就不用再想着逃脱了,今日你生病,朕不同你追究,但以后朕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半个死字,懂了吗?”

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开我的心肺,让我对自己的无能怯懦愤怒至极,我向往画本传奇里杀伐果决的女谋士,可又无法成为她们,所以只能被困在李斯焱的床塌间,动弹不得。

心慈手软,迂腐不堪,他没有说错,我确实就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人。

见我神色郁郁,李斯焱也知道自己说得过了,在我鼻尖亲了一下,又贴近我的耳边道:“那日你没能让朕尽兴,朕还记着,日后自会讨回来,你可要做好准备,多学点花样儿。”

手指猝然捏紧了锦被,我气得浑身发抖:就算我无力抵抗,他就能把我当教坊姑娘随意作践吗!

我恨得眼睛都快红了,他看着我一幅蒙受巨大侮辱的模样,露出了一种将人掌握与股掌之中的愉悦神色,好像直至此刻,才终于把我紧紧地抓牢了,至于我爱他还是恨他,他不在乎,他只是想看我的情绪因他而起罢了。

*

李斯焱走后,我盛怒之下,把药碗摔得粉碎,还把那几只香球统统扔了出去,精美的工艺品就这么滚落在地上,里头昂贵的御供香料纷纷落了出来。

惠月只是沉默,吩咐手下的小宫人把狼藉统统收拾了。

我一觉睡醒,发现面前的地面光洁如新,帐子上又系了新一批香球。

但意识到我的情绪波动剧烈后,惠月把我看得更紧,几乎是寸步不离,晚间,宿夕也加入了伺候我的行列,两个大宫女把紫宸殿看得密不透风,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金贵的疙瘩蛋一样。

她们万般小心地照顾我,却一语不发,直至深夜,我口渴醒来,起身寻水,却听见她们两个在殿门口说话。

我走过去,正听宿夕道:“……我看未必,费了那么大力气,当着全城的面抢来的人,怎么会只稀里糊涂地养着呢?日后定要封位份的……”

我脚底踏着柔软的地毯,落足无声,慢慢走近了,听见惠月低声道:“哪是糊里糊涂地养着呢?她睡的是天子的御榻,用的是陛下亲自开库房选的器物,连喝的药都是太医院的老参,到了这份上,封不封的还有什么重要的?不过一个名份罢了,陛下想给,她也未必要。”

宿夕叹了口气:“要不要哪里是她说了算?两年前除夕便见端倪了,当时还问过了你,你说谁都可能当娘娘,唯独她不可能,可见你是料错了。”

惠月道:“我不过一个微末的宫人,没有揣度圣上的本事,本以为她拿了赐婚出了宫后,这缘分就断了,怎想陛下硬是抢了她来呢,那日除了庆福爷爷神色如常外,谁不是震惊至极?”

宿夕道:“是啊,我怎样也想不明白,既然日后还要再抢回来,那当初为什么要放她走呢?”

她们两个聊到了最关键的地方,我的心微微提起,又往前挪了一步。

惠月静了一瞬道:“我猜,放她走是真心的,但后来后悔也是真心的。

“你记得吗,乞巧前一日,陛下去了淑妃娘娘那儿,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两沓纸,眉目间失魂落魄的,然后便唤了庆福爷爷进去……”

宿夕啊了一声:“我知道这事,不过那日我歇息,是虎跃儿当值,他说庆福爷爷那晚打发他把所有传奇画本都搬到御书房去,来回跑了三趟呢。”

惠月道:“就是那些传奇画本的问题,那夜陛下看完后,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,先是又笑又怒地摔东西,然后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,还一直翻看着她没送出去的起居注废稿,纸页划破了手指,滴在一本书册上,我次日去的时候,那本书册已经被劈成两半了,陛下命我把它装在沈缨以前放稿的盒子里,转手就送去了沈家,后来……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。”

宿夕倒吸一口冷气:“这么大的事,你为何不告诉我?”

惠月苦笑:“庆福爷爷交代了,当晚的事不许向外说一个字,我今夜告诉你这些,是让你有个警醒,如今知道里面那位在陛下心里是个什么位置了吗?我们二人既然负责照料她,那就万万不能让她有一丁点的闪失。”

听她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,我的双脚也如灌铅一样沉重。

水也不想喝了,我机械地挪动步子,慢慢地回到床上。

我原以为自己把一切都算得刚刚好,先是戳破他对我的心思,再是躲到宣威殿去,最后求来赐婚,可到底是败在了微小的疏忽上。

是夜,我虽然困极,却仍被愧疚感折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,一闭眼就看到孟叙和婶子一同对我叹气,他们不责备我,只是默默为我的任性买单而已。

我难过得心肺都蜷缩了,从未这么恨过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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